百丈漈爬山累不累;百丈漈風景區好走嗎
懸崖峭壁使人驚,
百斛長空拋水晶。
六月不辭飛霜雪,
三冬更有怒雷鳴。
這首名為《觀瀑》的詩,作者是劉伯溫。他觀而詩贊的水瀑,名為百丈漈,在其故鄉浙江文成。天下無處不風景,特別是在游子的眼中,一山,一水,一石,一樹,有過肌膚之親,入過肺腑熱腸,其美生于情,貼心,是骨頭上刮不掉的花紋,血脈中回蕩的琴聲……600年前如此,600年后亦然。站在207米高的百丈漈飛瀑下面,我設想過劉伯溫觀瀑的樣子,靈魂出竊,肉身下沉。那雪崩似的,那永不中斷的雪崩之水,一定路過了他的身體,水晶,霜雪,雷鳴,無一不是成就帝師或王佐的精神基石。讀《郁離子》,六月或三冬,亦能感到,百丈漈,由百斛長空,向下,送出水晶、霜雪和雷鳴。所謂人神,所謂三不朽,大抵源于此,并以懸崖峭壁之姿,讓人驚,令人臣。
文成縣城泗溪
我生于云南山中,四十余年一直未曾離開。自慰的理由:一,天邊的慢日子,不急,不慌,不用握緊拳頭;二,生活在寺廟林立的地方,聽得見溫暖的誦經聲,看得見佛塔和袈裟;三,母親守著的水井,水還清冽甘甜,山坳上的家山,清明節,走了的人還會回來團圓……我知道,這樣的理由,更適合600年前的人們。今天,把它們說出,我必須在深夜,無人,無光,耳朵全都關閉了,驚異的目光被黑暗中的睡眠收走了。如果我必須在大庭廣眾或對著話筒、鏡頭說出它們,我必須裝得像個說謊者,或裝成一個遺少,來自原始部落。這令我心痛,仿佛有一種無處不在的力量,奪有了我說話的自由,而我也屈從了,隱隱地覺得,說出它們,乃是一種恥辱。人有病,天知否?不過,我還是一直的在不停地說出。從肺腑出發,途徑喉嚨,舌頭一彈,一句句人的聲音,便飛向了世界。
一個自己軟禁自己的人。一個為了說話憋得滿臉通紅的人。我以為,我不會輕易走入外省的山中,也更沒有想到,湖汊縱橫的江南,有一座山,我會在那兒有一塊石頭,一屁股坐下去,便不想起來。
文成百丈漈
去那兒的時候,大地還沒有醒來,枝枝葉葉上泛出的綠色,是去年的綠色。林間土石上堆著的腐朽,亦是陳年累月的殘骸。在通往天空之門的筆直向上的石臺階上,層層疊疊的足跡,也都是謝靈運、劉伯溫、趙超構、鐘求是、王手、哲貴、馬敘這些人留下的。我們似乎來得早了一點,稍不留神,夢中,雙腳一打滑,就會摔斷肋骨。“如果晚一點進山,這兒是杜鵑花的王國。它們會把九峰之下的空谷,變成一片火海……”年輕的導游,一邊在舌頭上寫詩,一邊跳到巨石上,展開喉嚨,對著飛鳥、昆蟲、草木、白云和清水,唱起了民歌。然后,右手一抬,指著云霧升起的地方,“那兒有一條古道,楓葉的紅,從石頭的心里開始紅,紅到地表,紅到空氣,紅到云,最后,才在人的靈肉中間紅……。”她一直在為我奉獻一個小小的未來,也一直像縷清風,把時間那邊的美景,一一搬來,竭盡全力地,在千古絕壁之間,經營著自己的美學超市。
文成山水風光
人們說百丈漈三瀑,一漈雄,二漈奇,三漈幽。穿越其間,給我的感覺,一漈者,天空在向人世傾倒綿綿不絕的秒針;二漈者,天空在向世人傾倒綿綿不絕的分針;三漈者,天空在向人世傾倒綿綿不絕的時針。我找不到那個近在咫尺但又難以抵達的時間加工廠,只好停下來,坐于一漈亭中,抽煙、喝水、擦汗。百思不得其解,在別處,大凡一二三,都是由下而上,次第抬升,次第命名,這兒卻是由下而下,低谷之漈曰三,中瀑曰二,上水曰一,視角來自天上,是靈神之眼而非人眼。不是黃河遠上白云間,是黃河之水天上來。不是我欲乘風歸去,是我本謫仙人。不是衣帶漸寬終不悔,是天上掉下一個林妹妹……綿綿不絕的秒針落下來,風一吹,刺在臉上,有些涼,有些痛。這些水晶、霜雪、雷鳴,逝者如斯夫,不舍晝夜。這些雄、奇、幽,這些秒、分、時,謝靈運說:“誰謂古今殊?異代可同調”。劉伯溫則言:“三辰六氣之變,有占而必驗,吾于人之脈色見之。”三瀑入體,體藏宇天,只可惜我麻木不仁,棄亭如去國,瞬息之間,老去少年心。拾級而上,林松靜耳,在天頂湖畔,眼中的鷺鷥,飛走了,沒有了消息。
文成百丈漈航拍
登山,原來即登天。凡山,原來頂上都有一片天。在我的故鄉云南,登山之巔,或許只是為了下山。上山的路,下山時,還懸在那兒,由上而下,村莊旁的白鷺,與雞鴨無異。在這兒,百丈漈者,乃是不毀、不變、不言的寺廟,拜之,立功;敬之,立德;借其形,得其勢,取其神,則立言。在劉伯溫廟空闊的廣場邊坐著,我像個啞巴,兩排牙齒,形同我言辭的碑匾,掛滿嘴唇。
原標題《在文成山中》
文/雷平陽